為甚麼知識分子不書寫基層–讀埃里蓬《回歸故里》

埃里蓬十七歲成為一個左翼 (托洛茨基主義派), 天天喊革命, 但對在工廠辛辛苦苦工作, 供他讀書的父母如何受到剝削並不關心, 他沉醉在書本中, 對父母只是怨恨

■ 作者夏菽, 勞工團體幹事的生涯眨眼已經幾十年, 工人這事, 許多問題仍想不通

埃里蓬 (Dider Eribon), 法國學者, 《米歇爾.福柯傳》作者。《回歸故里》記錄了埃里蓬回鄉與母親回憶往事及離鄉後成長的經歷。

埃里蓬出生在法國東北部工人區小鎮, 自20歲到外省唸書後, 一直未有回家, 即使父親病重、去逝, 他也沒有回去。埃里蓬說也不想碰到三十年無聯絡的兄弟。然後, 在父親葬禮的第二天, 他突然心血來潮, 回鄉與母親一起回憶往事, 寫成此書。他扣問自己, 半生在逃避甚麼?

埃里蓬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基層工人, 埃里蓬的兄弟、表兄弟也是。但自從在父母死慳死抵供埃里蓬上中學後, 兄弟便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埃里蓬上學去, 哥哥成了屠夫學徒。

更令父母及兄弟不解是, 自從埃里蓬外出讀書後, 他與家人便没法溝通。尤其取得獎學金後, 租房自住, 而不是像其他基層家庭的子女一樣, 省錢拿回家減輕父母壓力。

當中原因, 埃里蓬在書中提到, 自己是同性戀者, 工人社區敵視同性戀, 故他一直不敢表露, 甚至有時故意用取笑他人不夠男性來掩飾心中焦慮。他希望外逃, 找一處可過自己生活之地。他的目標是充滿文化氣息、自由戀愛的巴黎。他希望成為一個知識分子。

埃里蓬成名後, 出了幾本講同性戀的書。一天他問自己, 為何身為一個左翼份子, 出身工人家庭, 卻從沒想過寫一本講工人的書? 埃里蓬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 但答案明顯, 他在感性上已忘記了工人階級這個身份。他對工人的認識, 只餘下概念。

埃里蓬問自己:如果逃離家鄉是因為自己的性取向, 那為何講述工人階級出身帶來的羞恥會比講述性取向的羞耻更大?是因為要逃離自己的階級才逃離家庭?

埃里蓬說, 他的成長充滿困惑, 無論是大學或巴黎的生活, 都是為資產階級及中產階級子女而設, 工人階級子女在這個階梯上被留下來的少之又少。往上讀, 如博士班, 沒有經濟能力養活自己, 要完成是十分困難的。結果在巴黎, 埃里蓬放棄了博士論文的寫作。

埃里蓬回憶入城讀書後, 便努力戒除鄉音, 及被認為粗鹵無禮的工人階級言行舉止。即使音樂及消遣, 城裡的人都不同。他害怕填寫家庭背景, 父親是低級技工, 母親是清潔工。埃里蓬的外祖父母住在巴黎, 但埃里蓬卻迴避向朋友說他們住在貧民區, 外祖父是抹窗工人, 外祖母是衛生員。

中產階級常認為外出工作的基層婦女不守婦道。埃里蓬說母親小學成績優異, 家貧沒法升學。小小年紀便開始工作, 認識了父親, 20歲結婚, 生了四個小孩。母親不特持家, 還外出工作, 與充滿醋意的父親天天打鬧。母親雖認命, 但不會逆來順受。父母間常有家庭暴力, 多數是母親動手。

外祖母是家裡的傳奇或丑聞, 埃里蓬外公其實不是外祖母的丈夫。外祖母年輕時的愛人一個接一個, 從没想過長期發展, 她不肯受束縛, 曾因為墮胎坐牢。

埃里蓬的母親出世時, 外祖母只得十七歲, 因此被趕離家。但那個小伙子與外祖母只生活了很短時間便失蹤。在二次大戰德國佔領法國期間, 祖母拋下女兒去了德國, 聞說和一個德國軍官相戀。德國戰敗後, 她怎樣回來, 有否受到民族主義者報復, 埃里蓬並不清楚。

由於有這種故事, 加上中產階級的偏見, 埃里蓬不願透露自己的出身。他對家族的「混亂」感到羞恥。但這種情况在基層可說司空見慣。

埃里蓬十七歲成為一個左翼 (托洛茨基主義派), 天天喊革命, 但對在工廠辛辛苦苦工作, 供他讀書的父母如何受到剝削並不關心, 他沉醉在書本中, 對父母只是怨恨。他不希望變得像他們一樣:愚蠢、物質主義。埃里蓬是一個左翼, 支持包括移民在内的移工權益, 但堂兄弟老是針對移民, 甚麼不對都說到跟新移民有關。埃里蓬對父母及其他工人感到悲哀, 跟他腦中的工人運動並不相符。

當埃里蓬入了大學後, 他努力模仿中產階級同學的優雅, 希望成為他們一員。埃里蓬成功了, 他認識了沙特、福柯這些知識份子朋友, 成為記者, 寫了幾本書獲獎, 成為大學教授。但他未能完全忘記自己的出身, 每當有人用尖酸刻薄話批評工人時, 他會很憤怒;但另一方面, 他又設法逃離、隱瞞自己出身工人階級的身份。埃里蓬感到內咎及精神分裂。

埃里蓬想, 若不是性取向令自己内向、走向書本, 他今天應該跟堂兄弟一樣, 是工人, 喜歡踢波、釣魚、吹水, 在酒吧流連。如果不是父母辛勤工作供他讀書, 又或者當時去讀中學的是他哥哥, 那麼, 成為屠夫學徒的便是自己, 生活在一個狹窄的世界。

回鄉,就是跟自己和解,埃里蓬說。「這個我曾極力逃離的地方:一片我曾刻意疏離的社會空間、一片在我成長過程中充當反面教材的精神空間, 也是無論我如何反抗, 依然構成我精神內核的家鄉。我回到家, 看望母親。我開始與母親和解。或更準確地說, 與自己和解, 與從前一直拒絕、抵制、否認的那部分自我和解。」

後記

我家住公屋, 人人都說風水好, 在我這邊走廊的幾個單位, 出了三個博士。平時大家都會打開門讓空氣流通, 我能輕易聽到對面屋的研究生如何跟母親吵架。每一次, 當旗鼓相當達到高潮位時, 兒子便批評母親:「你不科學、不理性。」於是, 爭論嘎然而止。

埃里蓬十七歲成為一個左翼 (托洛茨基主義派), 天天喊革命, 但對在工廠辛辛苦苦工作, 供他讀書的父母如何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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